余今年六十有七。平生所經(jīng)歷悲歡苦樂榮辱得失。歲久遺忘。十不能記其二三。夫人生泡幻也。世故春夢也。顧此種種俗累。真佛氏所謂多生惡業(yè)。何必追理于年迫日索之后。以益其煩惱也哉。然而子孫之追慕。如見于祖先者。只在于平生事行。念余早孤零丁。常以家間無先世紀(jì)實文字為至痛。今馀年無多。一朝歸盡。名與跡而俱茫昧。則子孫之茹痛于他日。必如余今日之心。玆作述懷詩。追記一生事跡以遺之。自今至死日。又不知當(dāng)為幾何。而其卒于無聞則大抵可知也。亦何必隨事隨記耶。只取敘事。一寫千言。非以詩也。覽者知之。
癸未冬十一，月之十有八。
吾以是日降，終南山下室。
自在呱泣時，已非豐盈骨。
父母亦言子，愛之常在膝。
每謂稟虛薄，常憂病夭札。
幸有小聰明，不至太愚劣。
口授千字文，暗誦能不失。
折木為手戲，作字十六七。
父曰是子才，對客常誇說。
非敢望成立，或冀有慰悅。
讎年歲戊子，昊天降大割。
先君竟違背，闔門罹酷罰。
吾年最幼少，孤孤又孑孑。
諸孤仰一母，母氏方泣血。
牽連子女情，下從未忍決。
蒙騃無所識，百事貽憂惙。
母教先柔慈，童習(xí)易驕泆。
何曾識勤苦，但自喜奔突。
南山最高峰，千回常一日。
九歲病秦馀，眼瞙祟肝熱。
憂在玄花翳，恨無金鎞刮。
幸賴藥收功，終得明視物。
居然歲三四，忽已年十一。
季父視如子，大傷棄天質(zhì)。
來汝授之書，課日無或輟。
曾史學(xué)初卷，江鑒讀全帙。
家傳文有脈，寸明啟厚窒。
翰墨時出游，伯仲相提挈。
詞藻豈高妙，才調(diào)本凡拙。
雖然朋輩間，不愧相頏頡。
庶幾有進(jìn)取，偏慈懸望切。
天殃猶未艾，風(fēng)樹痛又結(jié)。
崩心又刻骨，天乎歲戊戌。
俯仰一身孤，天地?zé)o因極。
生不養(yǎng)以禮，歿未葬如式。
子職都虧闕，傷哉貧病酷。
相依三子孤，莫報雙親鞠。
三霜延縷命，萬狀經(jīng)荼毒。
命薄災(zāi)因隨，禍酷病乃作。
腸風(fēng)時下血，腳濕轉(zhuǎn)成躄。
益知生為苦，元非死可惜。
終然順其變，自恨頑如石。
生復(fù)為平人，病亦稍蘇息。
十九始有室，世家延城族。
婦翁頗好義，邀我絲而谷。
其情固可感，終是東亦客。
維時世運否，朝象一翻覆。
不自我先后，邦運屬陽剝。
忠賢相駢首，士友皆重足。
吾家久零替，宜無罹毒螫。
積謗終為累，季父關(guān)海謫。
風(fēng)霜震剝馀，無意居京洛。
伯氏奉家廟，盡室因南落。
可憐天方蹶，非為土是樂。
伯氏元飄梗，我又如萍泊。
活水環(huán)一村，文鄉(xiāng)名錦北。
同居數(shù)十家，士類多文學(xué)。
有堂名文會，其制仿家塾。
朝常隨隊游，夕或聯(lián)床宿。
便作并州鄉(xiāng)，遂成杜曲宅。
甲辰秋仲晦，季爺竟皋復(fù)。
違拜已三載，承訃忽一夕。
平生仰如父，情理宜奔哭。
哀從戴星發(fā)，忍使其行獨。
疋馬啟長程，路出弓王域。
巖淵吊孤魂，蠹石徵遺躅。
安在一時雄，可笑千年國。
荒山寄大冢，落日來群牧。
玆行豈遲留，穿山又踰谷。
始取徑稍捷，終虞路甚惡。
千辛又萬苦，十顛仍九踣。
夕陽登咸嶺，陰云迷海曲。
云何大罪有，此焉羈魂托。
三更到謫舍，一弟依喪側(cè)。
痛哭理歸裝，行事多艱棘。
扶櫬向京都，嶺路愁傾仄。
十日踰重關(guān)，飛旐梅山麓。
歸來問家室，路分綠楊驛。
入門聞呱呱，去時所在腹。
瓦璋豈暇計，在余為初得。
十月哭臨壙，因之過三朔。
哀兄侍奠馀，同我書經(jīng)讀。
十日了全書，背誦無一錯。
天才或可稱，世運柰難卜。
陽德理無盡，新化眼爭拭。
群邪紛退屏，元惡先誅殛。
時乎理舊業(yè)，鉛槧始肆力。
得非天所廢，似有魔相劇。
宿痾兼新祟，沉沉日就篤。
氣郁火隨升，心虛脾因弱。
奇奇又怪怪，似瘧還非瘧。
藥力豈扶持，醫(yī)方難指摘。
形瘁骨因立，兀然如枯木。
丁未子緯生，骨相頗完碩。
病情雖難醫(yī)，家事幸有屬。
貧賤又亂離，戊申三月逆。
枝葉起湖嶺，根本藏輦轂。
先之掛兇書，繼以傳悖檄。
改頭復(fù)換面，誰賊誰非賊。
始知醞釀謀，難用包容德。
忠臣有賢裔，湖閫萬夫特。
如何在轂胡，未防繞梁鵲。
烈烈南八兒，何狀元不識。
是州無降將，斫頭頭便斫。
褊裨本卑微，氣節(jié)尤卓犖。
方信國有臣，尤喜將得幕。
時余在湖鄉(xiāng)，飄竄隨家伯。
武星山下村，正安最深僻。
妻兒消息斷，家國音書隔。
時危丈夫淚，未嘗殊肉藿。
兇焰豈能久，邦命未應(yīng)革。
如風(fēng)掃落葉，大兵出安稷。
湖孽先就擒，嶺魁繼報戮。
妖腰與亂領(lǐng)，次第天誅伏。
譬如燎原火，炎炎旋即撲。
宗社再奠安，景命于萬億。
始為門戶計，復(fù)尋文字役。
省試雖屢捷，會圍輒見斥。
人或嘆遺珠，我本非抱玉。
己酉大比科，兩解俱入格。
春闈唱名日，蓮榜二等拆。
阿從幸聯(lián)名，世或稱雙璧。
叔父時在堂，晚景喜可掬。
時當(dāng)孝章諱，舉朝衣冠白。
襕袍乍去身，弊貂還如昔。
往來湖甸間，依然倦游跡。
鹿車自駒城，壬子月在菊。
眷屬雖團(tuán)會，生理益窘束。
況逢歲大侵，百谷俱不熟。
天風(fēng)吹破屋，自笑生涯薄。
何曾有遍謫，亦嘗謀旨蓄。
十年成家道，劫運又癸丑。
弱質(zhì)兼重身，毒癘竟不淑。
女兒年稍長，頗自知哭擗。
兒子方七歲，未能持衰服。
少女才免抱，外氏托鞠育。
薄葬寧具禮，吉地未暇擇。
萬事無如命，一生何多厄。
秋圍赴京國，士友相追逐。
雖慚作文賦，亦能射大策。
增別初解二，庭謁合考六。
俄然竟不利，無柰窮命迫。
竽瑟固不諧，棄之亦雞肋。
稚女病不救，證情祟痘疫。
本非渠夭法，諒由吾薄福。
無妻是曰鰥，有女誰吾適。
忠原舊世家，送人通媒妁。
雖無婉孌儀，頗有柔順則。
是年十月日，文廟王獻(xiàn)酌。
廣庭集多士，書題即堂額。
云中臚唱下，云我金榜擢。
仙樂擁飛龍，天香浮桂萼。
堂后天點受，太室祭班察。
積屈雖稍伸，能事豈云畢。
自惟鮮民生，感極因成咽。
漢山拜松楸，至痛心肝徹。
南川省家廟，末第憂忝厥。
迤路向忠原，合巹月才閱。
湖云杳入望，我馬侵晨秣。
伯氏已先歸，臨門喜容溢。
吾已判窮奇，汝幸先發(fā)達(dá)。
傳家勉忠孝，涉世憂顛跌。
嘉林有先墓，路過琴江戛。
琴江多近屬，樽酒家家設(shè)。
萍蓬久落落，花樹今昵昵。
為作皋蘭游，政值江天雪。
千年釣龍臺，大跡今已沒。
落花隨流水，舊跡巖猶崒。
漁人舉網(wǎng)得，大魚登潑剌。
山窗風(fēng)雪夜，情話到明發(fā)。
先山隔一舍，明朝我馬跋。
楸梧半古阡，先蔭何蕭瑟。
單杯告馀慶，小孫賢科竊。
市祖廟享地，七山松竹蔚。
馀烈尚起敬，家聲藐余末。
八忠省外塋，草樹尤荒缺。
子孫今零落，四時無芬苾。
歸鞭向京國，風(fēng)雪程途闊。
支離十上路，非復(fù)舊衣褐。
重登四仙閣，地分益清截。
晚退隨豹尾，早朝含雞舌。
榮耀雖堪詫，盤礴非所屑。
名涂旋偃蹇，素性奈傲兀。
惟其無媚骨，是以多齮龁。
不投槐院刺，又就金吾讞。
添丁更有喜，五月生年吉。
汝或能成就，吾已判臲卼。
金泉古驛丞，又復(fù)為貧屈。
莫謂職攻駒，猶許恩乘驲。
何嘗嘆局促，是以長活潑。
金陵老太守，豪舉心懷豁。
言談?？钋?，酒食多真率。
勸我金莖露，一醉動經(jīng)月。
聞道伽倻山，古來稱仙窟。
聯(lián)鞭有醉隱，攀袂隨家侄。
仙山遠(yuǎn)縹緲，客興先超忽。
筇投石徑斜，纓濯山溪澈。
龍蛇石上字，仙跡猶不滅。
迢迢吹篴峰，鶴馭來彷佛。
暮投禪房宿，僧酒亦香烈。
崇崇二層殿，嘿嘿千年佛。
我來訂無生，浩劫金身屹。
八萬藏經(jīng)閣，云是如來訣。
鳥雀不敢棲，齊東語難詰。
歸驂路雙溪，形勝足相埒。
真仙去來地，事跡多恍惚。
塵心苦未已，世故相牽掣。
歸來臥空閤，仙夢如一瞥。
兀兀官如寄，悠悠歲已闋。
枘鑿理豈合，桂姜性本辣。
人鉤我則弦，古來逢三黜。
綽綽行當(dāng)去，浩浩誰能尼。
女兒年及笄，東床擇望閥。
自是大賢裔，應(yīng)非凡士匹。
牽狗禮雖簡，乘龍慶可必。
閉門常卻掃，長者無車轍。
生性愛淡泊，俗習(xí)羞涂抹。
風(fēng)埃日滿冠，無以宣壹郁。
郊畿諸勝境，有意一窮覓。
名山佛巖是，別界道峰亦。
況玆三角勝，王氣所亭毓。
及此閑暇時，塵胸宜一拓。
同堂四五人，尋真約已夙。
聯(lián)翩出東郭，政值春陽曝。
山鳥送款款，澗花媚灼灼。
曹溪暫駐筇，高僧舊卓錫。
飛流掛古今，百慮清一勺。
蘆原李年丈，一笑情親睦。
禪窗一夜話，境與心俱寂。
神僧舊居住，圣殿尤寥廓。
水落流金玉，神功訝巧鑿。
城里舊黛色，不信身登蹠。
聞?wù)f西溪洞，東峰廟貌侐。
我來瞻遺像，清風(fēng)灑塵臆。
如何圣人世，獨立恥其粟。
人或笑狂癲，公豈耽緇禿。
求仁又何怨，斯義亙不忒。
高高萬丈峰，壁立天中踔。
巖巒盡奇壯，水石何幽闃。
春風(fēng)魯狂生，霽月周茂叔。
東方二大老，遺廟馀丹雘。
至今吾猶人，當(dāng)時道何隘。
蓬蒿走千歧，铏豆留一脈。
暮道吾生晚，百感雙淚滴。
東門上北城，入天三峰簇。
城形盡周遭，山勢亦重復(fù)。
廟堂真長策，天險豈虛擲。
堂堂僧大將，高坐擁旗纛。
胡來滿城下，重關(guān)豈能扼。
書生何與江，慷慨雙腕扼。
相攜下石徑，路由西山崿。
長松礙云日，爽籟生巾幘。
清流鋪白石，散落如珠箔。
誰家有畫閣，蛛網(wǎng)封塵鑰。
主人來不來，遙飛勸一爵。
夕陽在歸路，遠(yuǎn)岫輕煙羃。
蕭然臥窮巷，城市如丘壑。
出門天地大，誰能長齷齪。
坡山候從氏，因理西游屐。
泰兄梅湖來，匹驢鞭先著。
禮卿許聯(lián)袂，遠(yuǎn)聞為躡屩。
微風(fēng)衫袖輕，細(xì)雨街塵肅。
清詩迭唱酬，雅言雜諧謔。
花亭寄曠感，臨江俯層壁。
乘舟溯危灘，院宇依江辟。
春風(fēng)七分貌，文成學(xué)力卓。
桃源訪表兄，晚飯具野蔌。
興亡訪古都，馬首來松岳。
山河臺滿月，天地橋善竹。
無樹起悲風(fēng)，也字千年局。
繁華付春夢，霸氣馀秋柏。
愁云杜門洞，郁郁忠義魄。
蒼茫五百年，秋風(fēng)牧童笛。
寒江掠水燕，落日歸柱鶴。
留相有舊誼，候問相絡(luò)繹。
餉我送酒饌，導(dǎo)我命廝仆。
天磨遠(yuǎn)入望，路出東門直。
城門四十里，石路連舊筑。
國力一何壯，麗社今已屋。
攜筇問故事，迎拜厖眉釋。
留客不世情，山蔬味勝肉。
一水環(huán)寺門，曲曲鳴琴筑。
先輩經(jīng)過地，山水尚生色。
挹老今已遠(yuǎn)，云翁尚可憶。
行登泛槎亭，仰看樸淵瀑。
鞭龍事跡荒，掛練形容的。
飛沫散為霧，怒勢舂成澤。
恨不登廬阜，較看幾千尺。
出洞猶回首，驚魂招辟易。
華藏問舊寺，樵徑愁犖確。
志公有法相，骨乘馀舊閣。
鹽柱半已傾，鐵瓦曾何益。
旃檀香已古，貝葉字亦蝕。
可憐麗王像，剝落留片幅。
佛力豈護(hù)持，王氣已消熄。
沉吟感人代，歸路詩盈橐。
迎門妻子笑，依然復(fù)塵俗。
官方有新制，仙寢備末職。
極知官無卑，但恐才不塞。
孟冬子又生，吉夢珠盈握。
病鶴方垂翅，何由生鸑鷟。
自此三數(shù)年，閉戶惟方冊。
門前宦海波，涇清混渭濁。
焉知馬得失，莫卞烏白黑。
于焉養(yǎng)聲望，亦非心所欲。
非南又非東，大防元是蜀。
誰能仰人喉，聊以駐吾腳。
西郊文武閱，天顏臨肅穆。
東西列青襟，左右懸粉鵠。
烏帽赴白戰(zhàn)，盛事聳瞻矚。
傾都士女出，觀者分兩翼。
斜日拆天榜，芳名又仙籍。
大庭儀衛(wèi)肅，錫馬在日翌。
季夏有親政，新通乃言責(zé)。
薇垣時有臣，狂言天怒觸。
心方憐戇愚，罪豈辭含嘿。
多慚諫為官，敢恨譴至削。
嚴(yán)威本無竟，恩除旋相續(xù)。
自此臺省地，來往無安席。
差祭走廟享，問事忝庭鞫。
棲屑備萬狀，功名供一噱。
長兒承宗祀，法門取正嫡。
老婦又分娩，兒生無副坼。
新迎婦窈窕，又得兒岐嶷。
衰門慶薦至，眇福心尤惕。
不盡馀生痛，又遭伯氏戚。
湖莊捲入洛，蓋為傷離析。
我貧許同爨，我病親調(diào)藥。
塤篪迭唱和，杯酒相酬酢。
一醉嗟不起，窮鬼竟肆虐。
平生長枕樂，已矣今冥漠。
疾病又死喪，世念已隕穫。
惟馀一片心，耿耿死主辱。
忠逆一大案，覆載五巨慝。
圣德雖包容，臣義惟沐浴。
三司合懲討，五臣同蓄積。
天討竟未快，寸忱徒自激。
家憂未敢顧，子痘云方劇。
三兒才向蘇，二豎旋乘隙。
三旬臥一疾，神瘁形因瘠。
明離廁胄筵，責(zé)任在輔翊。
惟其才湔劣，所以心踧踖。
人看似揚揚，自視慚碌碌。
生平立揚志，俯仰皆慚恧。
無寧棄之去，安分謀菜食。
生計何太拙，家業(yè)轉(zhuǎn)蕭索。
元無地卓錐，暇論田負(fù)郭。
古有為貧仕，一道是亦或。
君恩映紫綬，廣平飛鳧舄。
民社責(zé)雖殷，妻兒憂則釋。
居然厭粱肉，不復(fù)愁饘粥。
春盤雉流膏，秋稅蜂賦液。
公馀午睡回，吏退庭羅雀。
有時肩輿出，探勝窮昏旭。
滄亭問隱居，清臺訪仙箓。
青龍古寺下，臥瀑塵襟濯。
秖是蓬山債，積逋猶未贖。
吾來何太遲，群仙應(yīng)手拍。
僧自山中至，云余楓半赤。
仲氏適來會，同我整行簏。
親朋有五六，去路無二百。
西風(fēng)吹滿面，灑脫如解縛。
金城綰兼符，候吏迎笳角。
披襟納晚涼，慶陽悵前約。
暮投通溝宿，峽氓多淳樸。
朝登斷發(fā)嶺，擔(dān)輿或散策。
借榻眠長安，石澗清床簀。
前脩有游記，徑路頗歷歷。
登登出云蘿，去去穿楓櫪。
業(yè)鏡徵荒怪，鳴淵瞰澄碧。
須彌有古塔，可望不可陟。
飄飄望高臺，天風(fēng)生兩腋。
午炊及表訓(xùn)，石泉爽塵膈。
斜陽歇惺樓，一山歸領(lǐng)略。
亭亭萬二玉，個個誰雕琢。
高者如拱揖，低者如騰攫。
或尖如劍攢，或削如斧劈。
或蹲如虎踞，或褰如鳥噣。
應(yīng)接猶不暇，詩筆詎盡錄。
黃昏素月上，不用張燈燭。
眼前銀世界，又是新面目。
朝尋萬瀑洞，奇勝尤無敵。
八潭誰題品，曲曲清見礫。
穹龜證詭怪，老龍俯紺綠。
碧霞承噴雪，真珠散百斛。
尤翁杰句留，萊仙大筆刻。
水流人已去，石老字半泐。
丹墨繼書名，呵護(hù)山僧囑。
吾計一何長，山靈笑癡癖。
所以杜征南，貽笑峴石勒。
普德懸空庵，佛力誠不測。
屹屹銅柱撐，搖搖鐵鎖絡(luò)。
危如履竿足，爽若凌風(fēng)翮。
暝投摩訶寺，微風(fēng)響檐鐸。
禮佛高僧坐，玄談灰字畫。
禪家一日緣，塵夢十年覺。
明朝外山勝，馀興猶飛躍。
掛天銀虹倒，涌地金蓮矗。
榆林諸法像，云自西天竺。
石船豈海浮，金身亦火鑠。
荒哉盧太守，舍身一何惑。
山行已爛漫，海游寧寂寞。
高城好山水，耳聞如目擊。
明湖三日浦，丹書四仙跡。
東臺候朱陽，九有破昏墨。
微云莫障礙，黃道本輝赫。
輕舠駕層浪，海中山崱屴。
偉哉造物功，巧奇難測度。
甕遷俯海波，萬里長風(fēng)蹴。
一望迷津岸，百靈呈詭噩。
乾坤日夜浮，吳楚東南坼。
杜陵詩語在，壯觀先我獲。
天晴戲魚鱉，風(fēng)怒斗鯨鱷。
漁舠互出沒，民業(yè)堪錯愕。
鳴沙十里路，斗邑依海磧。
叢叢六面石，昔聞符今覿。
應(yīng)知鬼物戲，誰教巧匠斲。
可笑塵緣在，又復(fù)歸鞭促。
君酬又我唱，牛腰詩一軸。
玆游太奇絕，歸橐不落莫。
楸嶺云猶在，花川日未昃。
危途過麥坂，我馬又前卻。
前臨是斷壑，遠(yuǎn)望惟平陸。
行路難如此，古來摧征輻。
歸來向屋中，問我顏丹渥。
仙山十日游，庶幾塵容滌。
簿書堆山丘，人吏走雁鶩。
風(fēng)塵老太守，勞碌還如昨。
除書下九霄，云我還朝速。
行行御史驄，依舊長安陌。
年齡已老大，氣節(jié)半消縮。
毫無闕遺補，山積瘝曠嘖。
歸臥舊蓬廬，拙分隨飲啄。
仙槎八月天，我行在原隰。
君恩責(zé)專對，臣職懷靡及。
查對眾官罷，飲餞親朋集。
仲氏衰年別，送我溪橋立。
雖無語刺刺，自多情悒悒。
朱衣映象簡，一路云煙挾。
亦足誇榮耀，云何懷菀唈。
女生才二七，襁褓見乳呷。
書來及中路，急病風(fēng)燭霎。
人間父子情，丈夫淚沾頰。
行行雪嶺登，去去冰江躡。
潛商杜弊源，濫市懲奸習(xí)。
草宿經(jīng)遼野，衣袂天霜襲。
鴉噪塞日昏，雕落胡云合。
雪風(fēng)天候乖，蒙漢方音雜。
漢儀驚殊俗，椎髻環(huán)如匝。
青城古嶺上，宸曲傳遺什。
年年皮幣役，國恥猶臣妾。
遂令忠志士，淚灑未半業(yè)。
縹緲丁仙柱，岧峣鄂公塔。
悠悠感古昔，杳杳經(jīng)墟邑。
沈陽舊西門，三士光燁燁。
千年禮義國，八字人額貼。
山瞻殷士餓，海俯齊連踏。
金臺草沒后，大冢藏襦匣。
悲風(fēng)太子河，天雨為颯颯。
東來弱國臣，感慨淚盈睫。
桃花舊仙洞，聞有遺民接。
山中亦秦閏，世外無漢臘。
盤陀沒羽石，尚憶將軍獵。
孫陵辱家風(fēng)，怒入燕云泣。
秦皇萬年策，山海連云堞。
皇朝席重險，胡騎敢凌蹀。
咄咄吳家兒，長戟開門納。
小丑巢才剿，大盜篋已胠。
深知天祿訖，何獨人咎執(zhí)。
通州大都會，麗譙澄江壓。
閭閻咽笙歌，舸艦迷槳楫。
竟是誰家物，久假無還給。
孰謂無百年，今已經(jīng)再甲。
煙樹薊門度，雪浪滹沱涉。
峨峨北京城，壯觀前聞葉。
入云宮闕壯，填街士女遝。
寂寂屠狗市，無復(fù)悲歌俠。
明朝太和殿，三使頭九磕。
鞭聲警玉筍，篆煙繞金鴨。
金波太液環(huán)，玉柱擎天插。
紅頭天可汗，白玉階九級。
直來坐御床，天地運一劫。
周詩讀何用，魯史淚暗濕。
雖非北海牧，終是西河縶。
行經(jīng)路三千，臥送日五十。
朝來對鏡嗟，玄鬢白屢鑷。
歸心滿故國，夢化東歸蝶。
象胥來告喜，行轄明將葺。
我來凡幾日，重裘換單袷。
來時雨雪路，溪柳抽新葉。
歸夢杳東天，遼海云千疊。
觀周吳季子，芳名照汗牒。
可憐吾行李，生后五瑞輯。
低頭只暗傷，舉顏皆羞澀。
情形豈諳悉，風(fēng)謠無采拾。
惟能洗歸橐，僅免撓邦法。
時時攄孤憤，但有詩盈篋。
青青抱州山，色喜如拱挹。
三江漲春流，一行聯(lián)畫楫。
乍坐灣尹堂，燕貨同檢戢。
春風(fēng)西上路，細(xì)雨輕塵浥。
列邑惟迎送，親知或款洽。
松京子侄候，相別半年恰。
留營舊族親，客中偶簪盍。
團(tuán)圓敘離闊，花發(fā)酒盈榼。
維夏四月日，還朝拜御榻。
恩教頗懇曲，微衷倍震懾。
妻兒離索憂，何必語呫呫。
是時關(guān)以北，年饑民不粒。
邊邑方擇守，微臣乃承乏。
維時病吐衄，彌月臥將攝。
卻恐君恩重，未報身先溘。
王府先對吏，揆地又請急。
規(guī)避罪既大，竄謫心還慊。
郊亭客初散，驛路吏來押。
客裝雖草草，王程柰汲汲。
靡靡過花江，遙遙登鐵峽。
風(fēng)餐又露宿，十步九顛跲。
雪嶺天欲磨，鬼關(guān)地如塌。
登登又下下，惴惴因????。
平生世路虞，不盡傷弓怯。
自我去京國，屈指日過廿。
惠州非天上，小縣依山岬。
土風(fēng)元殊絕，饑饉又薦沓。
國計誰主張，民命方呼吸。
如欲講安集，莫若先理燮。
遐氓喜遠(yuǎn)客，情餉時魚蛤。
亦有村學(xué)子，問字求親狎。
長秋寶冊進(jìn)，薄海恩波浹。
居然雷雨澤，亦起湘江蟄。
東風(fēng)吹客子，家國歸來盍。
來時有逋債，七寶理游屧。
濯風(fēng)春衣輕，穿云山路捷。
攜我坐絕頂，飛步先雪衲。
指下真面目，不必身登躐。
名山愿已了，久客心稍愜。
洪獻(xiàn)舊學(xué)童，攜酒來相揖。
滄桑閱幾百，天星周已卅。
新詩瀉百感，淚和題舊帖。
斜陽鶴城路，老樹寒鴉??。
苔侵頌德碑，花落哦詩閤。
悲吟壁間篇，檐燕如相答。
鐵嶺騁遠(yuǎn)望，浮云杳閶闔。
圣恩雖許歸，脩門詎重入。
羊腸過去路，念之魂猶懾。
人情有翻覆，朝象無寅協(xié)。
況我性迂拙，何能裁闊狹。
歸歟江上田，夫耕婦可馌。
心計轉(zhuǎn)差池，憂病益滾汩。
馀生所依仰，叔父方大耋。
一疾奄不諱，孤露痛如裂。
十起恩敢忘，一分報實蔑。
申申伏波訓(xùn)，銘鏤心恒怵。
父兄皆捐背，門闌益衰綴。
惟馀仲氏在，相對俱華發(fā)。
兒孫幸成行，一室同愉佚。
兒緯并侄師，一榜雙蓮折。
紀(jì)絅繼有室，同年歲之乙。
天潢接觀津，馀派女淑哲。
殘年保一樂，鬼神又猜嫉。
嗚呼歲丙子，棄我兄先歿。
一生勤種績，百事困抹摋。
方才一命沾，又復(fù)天年閼。
吁嗟命之衰，何及泣其啜。
一身常孤孑，萬念皆消歇。
晚年擢重試，頂玉官升秩。
乍佐秋曹貳，旋綰洪陽紱。
洪陽古大邑，民豪吏則黠。
三朔但尸素，一境還口碣。
偶失簿書期，遽遭官長喝。
淵明八十日，歸去來胡不。
俄然病土祟，一臥秋冬迄。
頑痰結(jié)為癖，積火蒸成郁。
逼臘猶床茲，逢春始戶闥。
銀臺掌出納，玉陛忝近密。
少子年又長，誰家梅有實。
東陽舊令族，女美如周姞。
棗脩眾婦秀，蘭玉諸孫茁。
有子四丈夫，攻業(yè)頗矻矻。
于分固已足，雖貧亦奚恤。
不意淮陽符，又念長孺疾。
君雖許臥治，臣敢自暇逸。
青青雨后蔬，白白霜前蜜。
山氓獻(xiàn)柏稅，四三狙公栗。
仙岑在吾土，舊緣應(yīng)未訖。
僧牒適飛報，山事能備述。
春花方爛漫，滿山紅錦纈。
仙期不可失，速赴遲疑勿。
舊面猶依依，新興益勃勃。
披蓑澗雨細(xì)，濯足溪流潔。
一筇山表里，僧茶時沃渴。
足目曾未到，顏面今更別。
飄飄隱仙臺，仙隱曾何術(shù)。
懸崖十二瀑，倒垂尤奇譎。
頂高臺是佛，瀑馳淵稱缽。
曾聞句漏縣，鍊丹丹井掘。
百井何太多，多事仙翁葛。
毗盧插萬丈，病腳愁躄蹩。
萬物天慳秘，九淵龍蕩潏。
回頭三五步，馀念猶耿觖。
此外諸勝境，無幽不探抉。
仙分雖太薄，塵愁猶少泄。
秋菰將報熟，吏隱三載倏。
歸裝何冷淡，舊舍又移掇。
蝸廬尚未奠，南北無黔突。
人皆拙為笑，吾亦巧不乞。
玄冬蒼谷舍，仲婦遽夭歿。
賢哉孝出天，命矣產(chǎn)為孽。
于時歲苦旱，八路逢大殺。
喁喁錦城民，涸轍相呴沫。
時余直騎省，帳殿扈清蹕。
歷問臣一二，誰可任濟(jì)活。
王曰汝分憂，往哉吾民恤。
恩言太鄭重，微分益竭蹶。
星馳下南邑，心目多傷怛。
民儲豈有馀，鄰糶亦已遏。
公私掃地立，龜背誰毛括。
鶉衣?lián)眈R首，哀號兼亂聒。
臣職固自盡，君命又可恝。
晝宵無遑寧，百計勞據(jù)拮。
營門走文牒，廟堂飛書札。
至尊憂猶已，九重宣恩綍。
多發(fā)北南粟，船載泛溟渤。
風(fēng)濤得利涉，南民祝天騭。
饑民三等抄，廣庭兩行列。
強壯米谷分，病羸糜粥啜。
冬春遂及夏，南風(fēng)麥?zhǔn)冀铡?div class="u6humog" id='poem_sentence_626_1691460_comment'>
春煦遍陰谷，呻喟變笑咥。
含鼓帝何有，怨咨民無曰。
恩頒及在笥，臣敢天功奪。
峨峨命德班，私分倍兢越。
子維忝小成，放榜晨詣闕。
歸傳天上語，感惶涕欲出。
況是吾周甲，聞喜值弧節(jié)。
滿堂鄉(xiāng)老至，獻(xiàn)賀觥籌迭。
民憂雖安帖，邑務(wù)猶轇轕。
懷哉故山春，還歸予月曷。
薇垣忝長席，玉階參朝謁。
圣心方虛佇，臣姿元拙訥。
又復(fù)狂言發(fā)，遽爾天心咈。
始愿違禁闥，初志在蓬蓽。
駿足方馳騖，駑才敢軒輊。
卜宅西皋下，林壑頗幽絕。
迎霜秋菊采，帶雨春蔬擷。
新裁（一作栽）雜桃李，舊植連楓栝。
朝窗弄稚孫，晚盤登粗糲。
頹然臥北牖，客來不巾襪。
軍銜長散漫，閑局或羈紲。
候班又祭班，時或朝衣拂。
孰謂官潦倒，差喜身安謐。
于焉歌且哭，聊以歲云卒。
小婦病奇疾，萬方醫(yī)技竭。
于歸未十年，人事遽倉猝。
不食豈無報，有子頗秀拔。
喪威既震蕩，世故多傾軋。
貧魔又相惱，自笑仍自咄。
分符路西出，象山青崒屼。
惠豈蘇民瘼，威未戢吏猾。
雖無政可稱，自信身能律。
況是官閑閑，安坐粱肥齧。
誰知黜陟地，純褒藏巧捏。
曾未適咸酸，安能無凹凸。
可笑東坡子，廝壞又老鱉。
天恩許遞代，身計頗灑脫。
來非戀棧豆，去如解梏桎。
白首老司直，處世轉(zhuǎn)卼臲。
面前徑路窄，?？指洲?。
羅州事果發(fā)，三年錮以鐵。
鄉(xiāng)祠有朝禁，誰哉敢追啜。
五鬼莫捓揄，吾命本磨蝎。
麋鹿在山林，野草誰爭吃。
不如兩相棄，因之謝簪笏。
春山何處好，流水桃花鱖。
自今至死日，留之待絕筆。
